1、 女神张爱玲也有她自己挚爱的女神,对这位女神,她从满心的喜爱与崇拜,到后来的怨恨与报复,贯穿了她一生最浓烈的情感。这位女神是她的妈妈黄逸梵。 能得到张爱玲崇拜的,必定不是普通人,黄逸梵身上的一切,几乎都是“普通人”的反面。 她十分貌美,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,也让人惊艳(有照片为证),有人说她像高冷版的蒙娜丽莎。 (黄逸梵1920年代初在北京) 她出身名门,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(掌管江南五省军权)黄翼升的孙女。 她具有艺术家的气质,审美极好,穿衣打扮、日常起居十分考究,处处都跟别人不一样。 她反抗传统,离婚留学,是中国第一代“出走的娜拉”,家族里的老辈虽有微词,也敬她为女英雄。 她不信命运,缠着一双小脚,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上滑雪,比那些男人还要滑得漂亮。 她追求自由、知识和爱情,走遍千山万水,在欧洲学习英文、法文、油画和雕塑,谈了很多次恋爱,尝试过许多工作,做过生意,在马来西亚教过书,也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。 她是一个非一样的女人。 2、 她的卓越见识,还体现在对张爱玲的教育上。 她有一对儿女,因为切身体会和痛恨中国重男轻女的传统,她竭尽全力地维护女儿张爱玲的权益。 她随时提醒佣人不准在儿女面前流露出“男尊女卑”的言辞。在离婚时,她心心念念要在离婚协议上注明一条:女儿的教育问题,包括要进什么学校,都需先征得她的同意。 她没提儿子上学的事,因为儿子是“张家的人”,料想张家不会不给他上学。 没想到,张爱玲的父亲还真的没给儿子上学,只是在家里请了私塾老师;因为黄逸梵的坚持,张爱玲进了美国教会小学,得到了比她弟弟更多的现代教育机会。 她的女性意识,她的不妥协,保护了张爱玲的天才,也让张爱玲看到了“另一个光明的世界”。 (黄逸梵1930年代在法国) 3、 张爱玲自己说,“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。她是个美丽的女人,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,我四岁时她就出洋去了,几次回来了又走了。在孩子眼里她是遥远而神奇的。”。 “母亲走了,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,纤灵的七巧板桌子,轻柔的颜色,有些可爱的人来来去去。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,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,都在这里了。……另一方面,我父亲的家,那里我什么也看不起,**,教我弟弟做《汉高祖论》的老先生,章回小说,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。” “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,光明与黑暗,善与恶,神与魔。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。” 对儿时的 张爱玲来说,遥远的母亲,就是属于光明、善、神的这一半。 张爱玲中学毕业那年,黄逸梵为了女儿出国留学的事,回国和前夫谈判。张爱玲的父亲不仅不同意,还把张爱玲打了一顿,软禁起来,于是张爱玲逃出父亲家,与父亲彻底决裂了。 4、 张爱玲逃到母亲住处后,剧情却有了反转。那个存在于张爱玲憧憬中的女神般的妈妈,在朝夕相处中, 逐渐显露出了严苛、急躁、冷酷、自私的模样。她对母亲的爱,一点一点被毁掉了。 黄逸梵严苛,常常觉得张爱玲笨手笨脚,离她心目中“清丽的淑女”差别很远,她教张爱玲练习行路的姿势,看人的眼色,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,告诉如果没有幽默天才,千万别说笑话。 黄逸梵急躁,在对张爱玲失望时,就会冲着女儿咆哮,在张爱玲笨拙时,骂她是“猪”,在张爱玲生病时,会口不择言地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害人。 黄逸梵从来不是“无私”的母亲,当时与美国男友回国,张爱玲的投靠对她的经济和感情都产生了不少干扰,她并不掩饰这份“巨大的牺牲感”以及“对这份牺牲是否值得的质疑”。 黄逸梵一向自我。张爱玲后来在香港大学拿到了800元奖学金,自己还是穷学生,却兴冲冲地给了挥手阔绰的母亲,过了两天,听说这800元已经被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。这给张爱玲造成了极大的幻灭感,最终导致了张爱玲和母亲之间只剩下冷冰冰的“欠债-还钱”关系。张爱玲开始卖文为生之后,处心积虑存钱,下决心把这些年用过的母亲的钱,全部还给她——这样,她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,谁也不欠谁的了。 5、 黄逸梵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她对女儿的伤害有那么大,女儿对她有那么恨。 张爱玲终于找到了机会。等母亲再次回国时,她把所有积蓄——二两小金条放在手心,陪笑递过去,感谢母亲为她花了那么多钱,“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,这是还你的。”她说。 黄逸梵深受打击,哭了,做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解释, “我和你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少,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”,“我那些事,都是他们逼我的……”。张爱玲却冷眼看母亲,无动于衷,用她的话说,“灵魂像灌了铁”。 站在张爱玲的角度,是很容易理解张爱玲而讨厌黄逸梵的。黄逸梵对女儿最大的伤害,就是没有让张爱玲感受到爱和温暖。四岁时,母亲离家远走,仅留下一个精神上的“母亲”,十六岁开始,这个精神上的母亲也渐渐变成了陌生人和仇人。 无论一个母亲多么独特和优秀,只要她的儿女说:“我妈妈从没有爱过我”,就宣判了这个母亲的失败。 子女根本不care父母有多优秀,他们只care一个最原始也最自然的需求:我被爱吗? 子女甚至也不care父母的辩白:我是爱你,我要是不爱你,就不会付出这么多;子女只care亲身感受:我能感受到被爱吗? 说黄逸梵不关心女儿,是不公平的。她为她争取最好的教育资源,她让她学习英文和钢琴,她请昂贵的私人老师给她补习功课。她希望活得出类拔萃、潇洒漂亮。 可是, 她做这一切,都在向张爱玲强调:你要足够优秀,你要对得起我的付出,否则,你不配我的牺牲,不配我的爱。 她所做的这一切,女儿丝毫感觉不到温度。张爱玲最爱用的词是:苍凉。 或许,越是优秀的父母,越容易犯下这样的错误:给子女他们认为最好的,却忽视了亲子之间最原始的需求——亲密,包括身体上的亲密和心理上的亲密。 拥抱,陪伴,鼓励,信任,接纳,牺牲,一个目不识丁的母亲可能比一个优秀却焦虑的母亲,更能提供这些。 (张爱玲1954年在香港) 6、 黄逸梵很了不起,但却很不快乐。 “优秀”是一个很具诱惑力的词,我们都不甘平庸,我们都仰慕那些闪光的人。可有一种“优秀”是十分苦涩和危险的。 黄逸梵对女儿的严苛、急躁、冷酷、自私,从另一个角度看,也是造就她“优秀”的品质:高标准,执行力强,做事果断,特立独行,人际界线分明。 黄逸梵并不仅仅对女儿这样,她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:一切都要做得最好,一切都要做得与众不同;要明白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;要有立身之本,不要依赖他人;要坚强不要软弱。她在子女很小的时候就说:“不要哭,弱者才哭。” 在张爱玲三四岁的回忆里,母亲除了美丽,就是“不甚快乐”。“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床上去,是铜床,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,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。她才醒来总是不甚快乐的,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。”看一个人开不开心,最忠诚的标准就是他/她每天醒来的第一感觉。 作为一个聪明敏感、心高气傲的女人,黄逸梵有理由不快乐。虽然是豪门之后,她却是小妾所生,从小生活在大家族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之中,她曾对张爱玲说:“我小时候,你外婆说话稍微重一点,我眼泪就掉下来了。”可见内心紧绷的程度。由于是女孩,她也受到“男尊女卑”的压制,她弟弟在花园里愉快地玩皮球时,她要受缠足之苦,当她弟弟进入震旦大学读书时,她却像一样的旧式女性一样,接受家里的安排,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。倔强的她一定是愤懑不平的。 旧式婚姻让渴望自由的黄逸梵感到窒息,丈夫吸**、纳妾,她吵过闹过,后来终于明白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,她不愿这样了此余生。1924年夏天,黄逸梵28岁,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仍然要坚持出国留学。这次出走,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潇洒利落。张爱玲记得:“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,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,绿衣绿裙上面钉着抽搐发光的小片子。她不理我,只是哭。她伏在那里……像有着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。” 她一定是彻底的孤独无助,才会如此悲恸。也可能经历了许多次这样的孤独无助,她形成了不妥协的生存哲学: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。在她的一生里,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控制她,囚禁她,她只有自救。她必须刚烈,才能冲破一切人都“理所当然”的障碍;她必须任性,才能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和非议;她必须自我,才能斩断那些世俗的牵绊。 为了走得更远,她必须实现情感隔离,首先是对自己。因为如果她去真实感受,将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悲伤和孤独,这难以面对和承认;而不去体验自己的感受,就好多了,可以把力量集中于外在的追逐之上,获得认可和控制感。 表面看起来,阉割自己的感受,可以抛下许多负担,快速实现目标;可深层和长远来看,这样的人会陷入内心混乱和存在危机。他们会有许多教条,但这些教条和内心感受没有一点关系。但是用教条来管理人生,要比面对人生的悲伤和无助,容易多了。 实现了对自己的情感隔离以后,对他人的情感隔离也就是习惯成自然了。比如,黄逸梵对幼年张爱玲的教条是,“不许哭,弱者才哭”,“学了两个字才可以吃两块绿豆糕”,对少年张爱玲的教条则是时时刻刻要符合“淑女”和“优雅”的标准。只要满足这些教条,一切就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,她就会感到安全,但是如果破了这些教条,就威胁到她的生存框架,就会恼羞成怒。所以,情感隔离的人,由于没有稳定统一的内心感受通道,常常会喜怒无常。 7、 这就是为什么说,这一种“优秀”是十分苦涩和危险的,因为它是情感隔离的产品。 她没有被温柔对待过,她不知道温柔是什么,她也不知道怎么温柔地去对待在乎的人。 8、 越是敏感的人,越容易采取情感隔离的策略。因为太敏感,有些感觉太痛苦,必须要冻结通道,拒绝传导,才可以活下去。 可是,因为敏感,他们又无法忍受情感的荒漠。他们会在别的地方寻求情感补偿,看似理智冷酷,却很容易在不恰当的人和不恰当的时机中突然失控。这样偶尔的失控,是他们对自己的补偿。 9、 黄逸梵激烈地对抗她厌恶的“旧世界”,以最勇敢最决绝的姿态一刀两断,连恋爱也“只愿意和外国人谈”。 可是新世界也有新世界的幻灭。她追求独立,却发觉很难靠自己实现经济独立。她从家里继承了一大箱古董,在欧洲时没钱的时候就卖一两件古董。她痛恨自己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,靠祖宗吃饭。她没有文凭,找不到薪水丰厚的工作,做生意也不够精明,只是在亏本。她坐吃山空,没有安全感,所以对子女也做不到慷慨——她从来不想靠子女养老。 她追求爱情,可是谈来谈去,几段恋情都不顺利,她甚至向张爱玲的姑姑抱怨:“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,男人对你反正就光是性。” 她追求自由,可逃出一个牢笼,外面是更大的牢笼,照样受掣肘,照样碰壁,自由从来都不是完全的。 张爱玲说:“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,光明与黑暗,善与恶,神与魔。”对世界这样极端的一分为二,继承的恰恰是她母亲的态度。黄逸梵越是激烈地反对什么,就越是会无限地美化反对的反面。可是世界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,世界就是混沌的矛盾的一体。只要其中一半的人,注定无法安宁。 10、 与母亲的关系,折磨了张爱玲一辈子。 她爱母亲,可是母亲忽略过她、伤害过她;她痛苦,抹不去这阴影,于是由爱转成恨,曾经的爱有多热切,这份恨就有多强烈。 她意识到了自己恨母亲,也为自己的“忘恩负义”感到羞愧,可是仍然停止不了恨。 三十多岁那一年,她看一部纪录片,说一个棒球运动员,从小就卖力,无论怎样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,压力太大,成功之后终于发了**,赢了一局就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铁丝网乱嚷:“看见没有?我打中了,我打中了!”——看到这里,她哭得呼嗤呼嗤的,几乎嚎啕起来。她想起了这么多年她为了讨母亲欢心的艰辛与压抑。 她不动声色地实行对母亲的报复:还钱,看着母亲哭;母亲送给她的一对翡翠耳环,她拿去卖掉;母亲临终前想见她一面,她也不去。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酷无情,她豁出去了,“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,”她对自己说。 她也不愿意生孩子,因为她是这样一个“狠毒”的女儿,如果她有孩子,那孩子说不定也会如此对她,替她的妈妈报仇。 11、 人生总是两难的。黄逸梵又能做得多好呢? 自顾自地往前走,不为儿女所动,也不为儿女做牺牲,会给儿女留下“不被爱”的缺憾和仇恨。 为了照顾子女呆在那个婚姻里,守着一个并不爱的丈夫,把后半生都寄望在子女身上,又很可能被儿女瞧不起。 当然事实也没有这么悲观:如果,黄逸梵在往前走的时候,能稍微接纳一下自己的感受,也接纳女儿的感受,两个孤傲的女人也不会如此相爱相杀了。 在战士与懦夫之间,并不是没有中间地段的。战士并不需要否定一切来证明自己的伟大和正确——如果真的这么做了,再真理的战士也成了屠夫。为了所谓的“正确”而谋杀掉自己和他人感受的,是可怜又可恨的。世界凶险狡黠,就在于它擅长于把反抗它的人变成凶险的一部分。 在张爱玲这边,很可能到她的晚年时,她已经谅解母亲了。有个传闻,不知真假。有人曾在张爱玲的洛杉矶公寓里看见她面壁而坐,喃喃独语,她对来客解释说:“对不起,请你理解,我在和我的妈妈说话呢。来日,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,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。” 也许最后,张爱玲理解了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在这世间的颠沛流离与捉襟见肘。 她不再恨,她的爱占了上风,她不再受折磨,她获得了安宁。 作者:宋涵 三联生活书店签约作者 擅长谈爱和生活 已出版《不可慢待的孤独》等书 |